北来南往

王施宇

风是突然跑起来的，携着刚散去的水汽、顺着交织的土路呼啸而去，惊得青蛙从水稻田里跃出水面，无数桂花树瑟瑟发抖，鸟雀被之激起好胜心，扇动翅膀，一口气飞至寂静的对岸去了。

那时，你站在窗檐下眺望，群山青绿掩映，邻居升起炉火，肉煸炒出的油脂香混在丝缕青烟中，飞出人群，很快消失无踪。它们消失的瞬间，你手中的书信随风翻动，哗啦作响，和树叶们发出的哗然如出一辙。

不再种植两季稻后，你清闲下来，终于收到亲人的问候。当你拆开信封，触到封皮漂泊半生的凉意，本该心生悲伤，却更觉得痛快。是啊，就是这样的风，才能吹来千万里外的消息，吹来你当年苦留不住的人。

姊姊是头一个寄来家信的。当年，关山难越，她还是选择登上铁皮火车，沿长江、跨黄河，后来爬上雪山，经年无音讯。

40多年过去，你或许能想起和她摸田螺的情形，那次你贡献了套在身上的有些晃荡的衣服，才能把它们完整地带回家，或许能记起田螺没能吃完，她就要离开了。姊姊佩红花着绿裳，剪去留了一生的长发，英姿勃勃。她望着滚滚而来的火车，告诉你这世界有多大，她说，满崽，你在老家也要用眼睛去看、用心去感受。

她走前，曾带你亲手植下一棵桂花树。她走后，你和桂花树共淋风和雨，长高、抽条，桂花树却超过了你的个子，你渐渐明白是土地滋养了它。

姊姊随信赠了你一枝石榴叶和几幅素描画，画中有她途经的草原和雪山，铅笔勾勒出轮廓，没有上色，高低起伏的地势里夹杂几棵令你陌生的树木。你伸出手，画在随风颤动，画中的景象也在颤动，这是你见过最真实也最微小的世界，纯粹、素净。信里说，她留在了帕米尔高原，石榴是当地的物产，过去的人折柳枝表达对亲人的思念，那里虽然没有柳树，遍野的石榴树恰是响彻在她心中的回音。

家信没有说更多近况，你知道，姊姊这棵来自南方的石榴树，因西北的土壤而生根发芽、开花结果，如今也到由风带回树种的时候了。

放下要捎给姊姊的回信，又一阵风掠过，提醒你还有另一封家书待拆。

信封上的墨迹晕开了，写信人再度描摹过一遍。只有一张信纸，满满当当，没有余力多承载半个字，来信之人心绪难平，在字缝间留下了陆游的“写得家书空满纸。流清泪，书回已是明年事”，你看到落款的时间，果然写于去年。

这封信来自堂兄，他16岁时在外地失踪，伯父一家终日以泪洗面，伯娘因此哭哑了嗓子，说一个字都容易发炎出血。终于有了他的消息，伯父伯娘却都已离世，而他也离开故土60余年。

堂兄写到，那年滚下山坡，再醒来就蜷在船舱短小的卧铺上，大海浩荡，每天都有阵雨和狂风，脚下随波逐流的钢板颠簸不休，天气闷热，困在蒸笼一样的舱室里还算幸运，如果一直待在甲板上，他不过是一颗随时拍在船舷的水珠。等他再闻到新鲜空气，已到达了大陆对岸的岛屿。

老家的四月也常有阵雨，你忍不住再度抬头，天色渐暗，可这黄昏来得沉闷而缄默，太阳坠在西边的云彩上，橙红色里添了一抹暮云灰，色泽不再透亮。很快，风将一股发霉般的潮气牵到鼻尖，向你介绍即将来的大雨。自然总是这样老实本分。

雨来得很快，起初是轻薄的雨幕，朦胧地遮罩在四野之上，使你想起在博物馆见过的素纱单衣，那是你退休后第一次进城，由子女接送，你惦记着地里的草种，游览时三心二意，如今你思索起文物的美丽与老祖宗的智慧，终于产生了一丝后悔。

好在猛烈的风雨搅碎了你所有沉浮的想法，风的应和发生在一瞬间，狂风在推着你后退。你恋恋不舍地跑向室内，跨过门槛，所有潮湿消失无踪，只有未停的呼啸与敲击提醒着你事件的进程。

堂兄的信里也提到这样的风雨，待到秋天的雨季，台风登陆，常在街上看到被抛到空中的巨树和车辆，那些比他身躯高大数倍的事物甚至会在风中打滚，水漫过他的膝盖，并且持续往上累积，咸涩的雨点敲在他的唇瓣上，让他分不清身边究竟掺杂了多少海水。彼时，他还是一个懵懂少年，却有了人生暮年的烦恼——想家而回不得。在他看来，就算是同样的雨季，家里的雨水也是甜的。

越离开乡山，越想念乡山。堂兄说，他有了回家的能力和机会，决心做一只候鸟，每年飞回在故土上盘桓，他快要80岁了，若是能活百岁，还能在海岛和乡山间往返20多次，只待亲人的回信。

你思忖着给堂兄写些什么，他的信里写得平静，却好像写尽了血泪。你感到心头钝痛，只能将家乡的变化细细道来，渴盼他回来时，一切如少年时烂熟。

北来南往，风不会停，你并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，只能勉力听清风吹来的声音，它们可能来自遥远的帕米尔高原和对岸海岛，正如泣如诉地呜咽着“回乡”，一刻不停。